微暈之後,什麼情緒,我在燈明之前,自問自答。
《微暈》是南台灣著名的現代戲劇團體「南風劇團」在2005推出的創作,十一月在高雄至善廳首演之後,受到全場觀眾的熱烈迴響,因此在修整部分的細節之後,2006年夏季開始巡演全台。對於曾經在去年看過《微暈》首演的我,猶然記得當所有演員拿著破雨傘、舊輪胎和所有關於古老回憶的物件,隨著老人的聲音以及暈眩猶如湧浪的光線,在舞台上彷如水母漂蕩著,漂蕩著,我的眼睛也隨之迷濛了視線,觀看著舞台上的演員,也觀看著觀眾席上的自己,以及我們這個綠色的島嶼,和島嶼上我們所愛所溺的一切。
陳姿仰導演在結束了深具女性細膩敏感意識的《風吹過十三號碼頭》、《我的野蠻老婆》和《一針受孕》之後,曾在南風劇團辦公室開心的告訴我「我好想重新導台灣第一代劇作家林摶秋的劇本,想要從過去的台灣故事重新思考現在台灣的現象。」半年過後,她和編劇呂毅新合作推出了《微暈》,陳姿仰在她的創作自述上寫著「黎明前的暈眩,向契訶夫致敬。」
契訶夫(Anton Chekhov)是俄國重要的現代劇作家之一,他目賭著俄羅斯從帝俄時代過渡到共產制度的時代性變革,目睹著社會階級在變遷中劇烈的撞擊,於是他寫出一系列具有強烈社會意識的寫實劇本,透過瑣碎的生活片段拼組成人們在時代間無助的臉孔。而林摶秋這位日據時代的台灣劇作家同樣見證著台灣從日本到國民政府統治的連串變遷,也親身感受著皇民運動、二二八乃至於白色恐怖的時代悲劇。他所創作的《高砂館》活生生地寫出台灣人在日本殖民政治下的真實臉孔,也活生生地寫出一個跨越時代的巨大悲哀感。
契訶夫和林摶秋雖然是兩種不同時代背景的創作者,但是他們同樣在戲劇中體現著人們對於當時社會的觀察與衝撞,陳姿仰在《微暈》當中,所試圖陳述的正是她對於當代台灣社會的感受與省思。在本土化和全球化的對話中,台灣在政治上經歷了政黨輪替與惡鬥,在經濟上面對著中國的崛起,在情感上掙扎於國族認同的混亂,我們已無法承受媒體粗魯的暴力行為,也無法負荷快速的消費文化,我們開始學習冷漠不語,開始適應空洞無知,開始出走開始疏遠這個叫做「台灣」的島嶼以及關於「台灣」的種種話題,於是,我們暈眩….暈眩…。
《微暈》正是一部訴說著關於這種感受的戲劇作品,陳姿仰透過三男三女的故事,舖陳出住在同一棟公寓裡六個平凡男女的故事,也鋪陳著出台灣人民生存於當代的生活感受。Wen和Mark是一對年輕的雅痞情侶,他們甜蜜的感情在Mark外派中國工作之後發生了變化,相隔異地的兩人每日靠著網路和Skype說著彼此生活的瑣碎,但是對於未來的共同計畫,卻在台灣和中國的距離間無情地崩解。王先生和王太太則是住在公寓對門的中年夫婦,兩個人每天床頭吵床尾和調劑著單調的生活,然而某日王先生的公司準備移往中國,突然中年失業的王先生頓然失去生活的重心,而失去經濟支柱的王太太也開始擔憂著未來將何去何從。就在一切計畫都失去慣性任意解落的同時,他們居住的老公寓竟開始漏起水來,沒有人知道什麼原因,也沒有人知道如何解決,水電工阿勇忙著修理公寓的管線,Wen和王太太著急地找著瓶罐收拾淹水的狼狽,而總是獨言獨語說著過往情事的老婦人,又在公寓的某個角落如同幽靈般隱身說著「我一直在等他,聽說他到了一個片地黃金的地方,但我仍盼望大海能多傳來些他的訊息,大海送來的每樣東西,也許都是他想跟我說的每一句話…」
「等待的盡頭,是天晴還是雨落?滴滴答答的漏水聲,說著公寓不為人知的秘密…」微暈之後,什麼情緒,我在燈明之前,自問自答。
接觸陳姿仰導演的戲劇,並非太長的時間,但從最近幾部作品中,與她的關聯幾乎都建立在關於女性位置的討論,《我的野蠻老婆》、《一針受孕》,對於她的作品,總覺得少了一點點,一點點的幽微、一點點的安靜,嚴肅意義總被喧嘩直率的辭彙淹沒,她想說的好多,給的好多,但卻感受的少。但是《微暈》卻給了我全然不同的激烈感動,陳姿仰透過公寓裡男女平凡簡單的生活段落,巧妙地將台灣當代的諸多觀察鑲嵌其中。尤其成功地以「魔幻」的色彩塑造出老婦人這個角色,她安靜地游走在不同時空,不停重複的囈語悼念著過去情事的傷慟,也悼念著Wen和Mark、王家夫婦面對現實的無力。而這種無力感,如同晃在台灣這小小島嶼上的我們,對於現實政治社會經濟等等大環境上的不滿,乃至於生活周遭的一切事物的小小埋怨,我們在這小島上,困在這裡,相互吵鬧推擠,誰也無法將誰擠出島嶼,誰也無法將誰推入海裡,我們就在這小小島嶼,猛烈地暈眩著,暈眩著,暈眩著。
喜歡電影的我,一直納悶,為什麼同樣是關於城市中男歡女愛,用完即丟的消費感官,為什麼其他年輕導演就拍不出侯孝賢的力道與深刻呢?在《最好的時光》當中,我明瞭了,原來是距離的問題,一切都來自距離的壓抑、限制與隱於其中想爆發卻爆發不出的激烈。
《微暈》的成功之處,就是建立了表演與意識間的距離感,建立了導演和觀眾之間的距離感。陳姿仰透過大量的言語獨白、表演獨白,建立了戲劇和觀眾間的美學距離。
我們常常會以為獨白的意義在於表現演員情緒狀況,溝通觀眾與戲劇的關係,其實,獨白更重要的意義是創造出一種距離,在演員與角色之間,在演員與觀眾之間,也在觀眾與角色之間,讓劇場中的所有生命體,去感受一種距離感的存在,以及自我的存在。這個看不清楚又摸不著的距離,是最難拿捏掌控,也最難被感受出來,但是,它卻成就了一種只有身體感知的美感與觸感,還有點夾雜在黑暗人群中的孤獨感。
於是,我們在Wen和Mark之間的愛情裡窺視台灣與中國間的距離,在王家夫婦每日的鬥嘴中看到了台灣處於兩岸關係中的矛盾與失落,也在年邁如魔幻角色的老婦人自言自語中得到了身為台灣人的歷史補償。而最重要的,作為觀眾的我們在我們之間與我們身上,赤裸裸地感應到身為當代台灣人的悲哀與無力。這種現實的親身體驗,是難以透過戲劇的敘事或美學系統獲得補償的,觀眾得在這座微暈的島嶼上,自己去意識自己與這個社會的存在意義,自己去啟動對於這個社會的補償機制。因此,戲劇距離的空間感消失,降落在我們身上是自我對於社會的省思距離。
這時候,就是我們和我們獨白時刻,在《微暈》當中感受一種微微暈開的狀態不明…。微暈過後,我們才會看到閃在未來縫隙間的一縷光線,於是,我們就向著光,在島嶼之上,微笑行去。
2009年3月19日 星期四
微微暈開的狀態不明,獨白狀態的《微暈》與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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