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2月3日 星期五

一場準備社會發言的前置藝術《加工廠》


當鏡頭在荒廢工廠緩緩平移至憂容滿面的老邁女工,她上了年紀的手和眼不太協調吃力地欲將衣線穿過縫紉機,鏡頭凝止,缺乏聲音的影像在深焦的光線中朝著觀視的我們襲捲而來,這是一個關於倒閉的成衣工廠和工廠裡女工的畫面。

繼《凌遲考:一張歷史照片的迴音》之後,2004年陳界仁同樣以影像再現的手法,完成了作品《加工廠》。這個以16厘米底片拍攝而成的作品,有著相當濃厚的歷史紀錄色彩,紀錄著8年前一個惡性倒閉的成衣加工廠以及一群遭到解散的女工重返舊地的種種。然而若以紀錄片的角度來看,《加工廠》並不能稱的上一個完整的紀錄片創作,而陳界仁長久以來也並非以電影導演自居,相反的,陳界仁刻意運用電影的藝術特質,透過電影的紀錄真實與記憶再現的功能,給予現代藝術更大的實驗空間。

在《加工廠》當中,現實與過去成為時間線上最重要的兩個敘事點,陳界仁的鏡頭反覆地在影像中重建現場和寫實現場轉換,此在時刻凋敝的工廠、女工愁容地拉開女工服、坐上工廠巴士離去,對比於過去時刻整潔的加工廠、女工辛勤埋首地工作以及黑白影像的新聞紀實,莫不讓人在兩個時間端點之間,流露感傷的情緒。

而在過去與現實的反覆交叉之間,30分鐘結束之後,我們可能感受到時間流逝之後發生在這加工廠中的歷史悲傷,但是若將影像繼續重複放映下去,30分鐘之後又是一個30分鐘,接著又是下一個30分鐘,不停重複的《加工廠》在時間面上呈現出來的,就不僅僅是現實與過去的兩相對照,反而帶有預言般神話性出現,緩緩地道訴著我們,「其實《加工廠》裡的悲傷氣氛不只是發生在過去與現實的連接之上,對於現在到未來,這樣的悲傷氣氛仍然會不時出現,甚至越攪越大!」

原來啊,《加工廠》不僅僅訴說過去60年代到90年代屬於台灣人共同的加工廠記憶,它正直陳關於台灣未來生產體系內仍將面臨的共同問題。

工廠和女工在《加工廠》中都是相當重要的象徵與符號,工廠象徵著資本主義龐大的生產體制,而女工則是在這生產機制底下每一個薄弱的勞工個體,而生產管理機制(資本家)和勞工之間的剝削與異化關係,當然成為兩個體系當中重要的討論命題。因此當女工們被工廠惡意解散之後,這因為勞資關係不平衡而產生種種的社會問題,雖然在《加工廠》中未被詳細討論,但卻能從鏡頭刻意鋪陳的憂傷氣氛以及女工們靜默無言的眼神中,流露出對於資本家─勞工對應關係中的控訴。

除了第一層關於資本家─勞工的辯證關係之外,《加工廠》也嘗試處理全球化─台灣(在地)間的批判問題。自從工業革命之後,工廠就成為推動社會經濟起飛的重要推手,在台灣也是相同的,經歷過二次大戰的民生凋敝,從60年代開始,國民政府在台灣施行一連串的工業政策,台灣的農業社會逐漸轉型成為工業社會,而台灣的經濟起飛也正從60年代開始。然而在全球化尚未明顯被談論的當時,其實台灣正以跨國企業的「加工業」作為本國工業發展的重點(例如高雄前鎮和楠梓的加工區),然而所謂的「加工業」正是產業全球化的附屬之一。

回首觀看台灣這幾十年產業的發展,缺乏產品核心知識(從過去的製造知識到現在的品牌知識),使得台灣的產業無法在目前全球競爭上取得有利位置,因此「加工」似乎成為台灣產業不得不所處的位置。但是在整個全球產業鏈上的關係來看,加工業又常常是產業內跨國企業剝削的對象,尤其當該產業發展勢微之際或是當它又找到另一個加工成本更低廉的區域時,身處於被剝削對象的台灣加工業,就只有落得被迫解散的命運,而工廠裡面的勞動者們,在此番的過程中,更是成為難以取得發言權的孤單身影。

至於《加工廠》是否處理到勞工們的性別問題呢,如果將工廠設想為巨大的陽性機器,它設定總總的規範已妥善管理好工廠內的一切,而女工們則是為了另一個父權機制的經濟存在,因而進入勞動的被剝削角色,這樣的對比,也許可以看出女工處於工廠和家庭間的雙重被附屬關係。然而回到我們的社會中,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女性角色在勞工運動中的無力,這可能是勞資關係中,最大的性別問題。如果說社會運動是解構壓迫與被剝削關係的武器,那麼女性在社會運動中的被動身分,反而是我們應該好好反省的重點。而陳界仁在《加工廠》中所展現安靜的、僅能無言控訴、默默接受現況的女工形象,是一個社會面的反射、還是一個身為藝術家的社會反思、還是僅利用女工形象而抽空了其背後更大的性別意識,我們不得而知。

我們僅看到《加工廠》內無聲無息的女工們重新穿上灰重的工作服,久置的縫紉機重新啟動,工廠的燈光凝止,陳界仁的鏡頭緩重,一個個平移、推軌、zoom in的調度使得看似裝置藝術的現場或攝影作品的沉靜,成為動態的連結。而這個動態的影像關係,更把作品中反覆辨證關於剝削與被剝削的多重關係,延伸至未來的另一個類似的相同狀態裡,甚至延伸到女工與觀者們的心理狀態。在這個影像化的《加工廠》裡,我們可能窺探到屬於某個過往時代的記憶,也可能深刻反省到當下社會類似問題的連結,更可能的,我們會慢慢明瞭,原來這個世界有著這麼多不對稱的關係正發生著,所以,給自己多一些空間、多一些思考,去批判去討論去進行一個個屬於這個社會的運動與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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