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3日 星期一

動物園的故事之後…關於瑪麗和蘿拉的小公園


那天下午,瑪麗告別她的丈夫、兩個女兒、兩隻貓和兩隻鸚鵡,提著她的名牌限量包,在動物園北方的小公園長椅坐下來,她想看書,卻找不著適合閱讀的情緒,於是,坐在那,風在吹。整身邋遢狼狽不堪的蘿拉,拖著一大包回收寶特瓶的麻布袋,面容黝黑彷彿指間的污垢如疾病般傳染著她發臭的身軀,嘴巴不停念著只有她了解的聲響與音節,她蹲在公園長椅的一角,羞怯地以為有人遺落了櫥窗裡的美麗模特兒在長椅上,於是自問自答,說著關於她和動物園的故事。

這是瑪麗和蘿拉第一次相遇畫面,故事很長,整整兩小時的劇本幾乎是蘿拉的獨白,瑪麗想離開長椅劇作家卻不給她機會,阿爾比想要寫出現代主義與資產階級生活裡的膚淺與悲哀,但是瑪麗無法真正體會,她只是反覆把玩皮包裡的小玩意,無可奈何被阿爾比限制在小小的長板凳上,聽著蘿拉訴說那個悲慘世界的遊民故事,那個和精品品牌毫無相干的社會新聞。

也許,在蘿拉自言自語的片刻停頓間,瑪麗應該要表現出一種高貴的同情,她試圖以肥皂劇裡的演技表現出來,證明自己也是有血有肉有腦袋的知性貴婦,然而比起蘿拉的故事,她更關心兩隻貓和兩隻鸚鵡下禮拜該去哪個寵物美容師那梳妝打扮,好讓她可以神采奕奕抱著兩隻小貓,使喚她那無能的丈夫彼得開車帶她參加貴婦們的聚會。

蘿拉幾近發狂地大喊她的房間有一張床、一個桌子、整牆書櫃還有一套令人無法想像的床頭音響,她那身歷其境的肢體彷彿將破舊公寓小房間裡的所有擺飾搬到小公園裡進行夏日的清倉拍賣,瑪麗心中嘀咕著兩個小時還不快結束,早知道這齣戲如此脫棚,聽蘿拉誇大其詞呼喊她的成長故事,她就不該答應阿爾比將她寫入劇本,她還寧願躺在紫色絨布的義大利高級沙發裡,翻翻八卦雜誌或是女性週刊。

什麼時候,才會有感動?瑪麗回想當初被阿爾比說服的理由,他說瑪麗會在這齣戲中感受到自己身為資產階級的深沉悲傷,從蘿拉的故事中體會到主流社會價值中的單調與框架,就好像上次彼得在同一個場景同一種氛圍底遇到基立,深深體會出自己被身分、金錢、權力以及別人眼中的成功典範所綑綁,忘記感受體驗生活真實的力量,那份沉重的自省,是彼得重新找到生命的開始。原本在瑪麗眼中無趣也無能的彼得,在和基立的動物園的故事裡,他最後被迫選擇離開長板凳,是基立在生命中體現的能量感染了他,也脅迫了他回到童年、青少年、青年、壯年等等生命過場去重新面對被現實摧殘而遺落的自身,那場相遇彷彿是一種自我的救贖之旅,讓他重新深切去看待生命中的時時刻刻,這是瑪麗當初被阿爾比說服的開端。但是,這個下午,瑪麗只是覺得百無聊賴,蘿拉與偷渡移民的鄰居、與樓下房東愛咬人的狗、與青春期莫名愛上的女子,這一切的一切又干瑪麗有什麼關係。

如果,瑪麗和蘿拉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那麼彼得和基立就是兩條往不同方向行去的同一條直線。對於阿爾比的偉大劇作《動物園的故事》,基立猶如一個魔幻般的幽靈,流浪在彼得自以為成功、滿意的現實生活中,在成功的框架與定義裡,基立展現出身而為人的本能與存在意義,似乎代表著一種自我覺察的省悟與危險,時時刻刻攪動著主流價值的權力結構。身為成功典範的彼得勢必得無時無刻面對基立帶來的騷動,尤其在現代社會的種種單一價值規範下,彼得最後必須面對的不只是外在環境的約束,而是自身內在的存在意義與思考的追尋。故事最後,我們不知道究竟是彼得殺了基立亦或基立自己結束了生命,留下的空白是每個生存在現代主義思維下的你我自身去填補的想像,與體驗。

六八劇舍今年的大戲選擇阿爾比的經典劇本《動物園的故事》,首先就遇到台灣劇團處理翻譯劇本的集體問題:無法順暢地處理劇本中語言和文化差異所帶來的比較問題,尤其這次六八的《動物園的故事》幾乎沒有修正翻譯劇本裡詏口的文學性語言,使得觀眾在基立與彼得長篇大論的話語中,難以獲得相等對應的瞭解,使得整齣戲最重要的文學內容幾乎成為表演者片段似的誇大言語。另外導演無法處理劇本中最核心的問題:現代人的生存困境,而迫使整齣戲的重點幾乎埋葬在表面失序的形式之下,事實上基立所講述的每一段故事,都存在著身而為人的基本價值,都體現著作為「人」的意義,但是這部分的深度卻無法在整齣戲中被突顯出來,反而造成基立的故事成為譁眾取寵的搞笑技倆,而苦了演員必須要去承擔演技是否能逗得滿室開懷的無謂壓力。

也由於整齣戲的重點失焦,「彼得」這個最重要的角色,代表著觀眾席裡的每一個人、也代表著社會中每一個位置上的人們,反而在整齣戲中失去了對話、自省與自覺的力量。彼得可以是沉默的,他可以不言不語,但是他必須在基立誇大的演技與荒誕的故事中,感受到自身存在的無力感,那種無力是非常深沉的,是我們在下班後看八點檔時的哀傷、是我們在夢時代購物滿足孤單時的悲涼、是我們被化約一個「符號」卻無力自知時的沉痛。我們的生存困境並非如同基立來自於物質世界的困乏,而是精神與肉體無法真誠體驗生命、無法深刻感受生存的一種荒原之境。當戲中的彼得無法了悟自我省察而面對「人」的現代困境,我們勢必只能如同瑪麗一般,買票看戲,看完散場,散場之後,買杯咖啡回家去,彼得和基立就只是一齣戲,一齣僅僅逗到觀眾笑鬧的荒謬喜劇。

如果,我是瑪麗,還真的寧願趕快回家陪我家的小狗一起看週末的綜藝節目。但如果,我是動物園的故事,我會照常買杯咖啡,然後安靜下來想一想、看一看、也深呼一口氣,手指觸摸我現在坐著的那條長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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