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8月4日 星期一

雨季(五)


『人的生活,真的要像教科書上的古聖先賢那樣,才是對的嗎。』看著窗外不停流洩的細雨,南突然想起高中背的一段書,內容是顧炎武要家中年幼的孩子,謹記顧家列祖列宗的庭訓,作一個有用的忠臣孝子,這樣才對的起國家民族,對的起列祖列宗,對的起自己。

『真的這樣做才對的起自己嗎。』從小到大,母親要求自己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雖然她從來沒有因為成績打罵過小孩,但是她只要透出失望傷心的眼神,就讓南更加難受。面對母親失敗的婚姻,南不知道有多少次大聲向父親咆哮,要求那個男人別再來破壞南和母親辛辛苦苦建立起的一點幸福。咆哮的同時,南總是看到母親別過臉去暗自流下的眼淚,那時,他不懂愛情,不懂承諾,不懂母親在破碎婚姻底下,那卑微的渴求和熱烈。他只知道,他要保護媽媽,不能再讓母親傷心。

強烈的好勝心,固執的堅持,在每個人的面前,南從不想低頭認輸。扭開電視機,好久以前的一部電影『Rosetta』,1999年坎城影展的最佳影片,似曾相識的在螢幕上重新放映。那年早春的台北很冷很濕,梅雨季異常的從一月開始蔓延,學校裡白顏色、紅顏色、粉顏色,不同姿態不同氣味的杜鵑全都著了瘋魔似恣意綻放,純白血紅粉嫩染的椰林大道大片大片的綺麗繽紛。南和阿穆窩在城裡的老電影院,偌大的銀幕前,美麗的女孩蘿賽塔與生活的殘酷孤獨倔強拼鬥著,不停不停被生活絆倒爬站,再被絆倒爬起,直到男子理奇溫厚的擁抱,電影就無聲無息結束在蘿賽塔天真美麗而複雜難以分明的眼神中,焦距凝結。

『你跟蘿賽塔真是一模一樣,固執到底。』電影散場,阿穆躺在椅子裡,臉色促挾地望著面無表情的南。

『我將在屬於我的哪個城市告別人世?別人會知道也會遺忘。我將用哪一種語言死亡?別人會知道也會遺忘。我將在哪個時刻撒手歸去?別人會知道也會遺忘。』─疲憊的旅人將如何,波赫士,阿根廷文學家。

『走吧,外面好像又下雨了。』南轉過頭微微笑著,『不知道,蘿賽塔未來會如何。』在不停湧來的現實逼迫下,電影裡的羅賽塔雖然固執搏鬥,最後卻不得不屈於生活窘困的壓力,選擇和母親一同沉睡死去,只是上帝過於作弄人,連女孩選擇自殺的最後一點權力也無情剝奪。

走出戲院,細小的雨絲四面八方飄落,停留在南削瘦略著冷漠的臉龐,冰冰涼涼的氣息,從南的呼吸間吞吐著一片迷濛,在那個時間似乎將要停止的空間裡,南和阿穆站立在松江路的某個騎樓底下,來往車流迅速,潑濺而出的水滴閃得路旁的人們左支右絀,好不繽紛。阿穆偷偷忘著鎖著眉宇的南的側臉,突然有種悲傷混著憐惜的心情猛然襲來,彷彿又看見蘿賽塔最後的那一眼,顫抖的情緒不停從心底悄然升起,瀰漫著每一個細胞與細胞間的空隙。「南,要不要上陽明山。」搭上南的肩膀,阿穆咧嘴笑著,「反正回去也沒事情做,倒不如出去晃晃。」

1999年跨過2000年的最後一夜,四方湧來的車潮和人聲,把仰德大道塞成一尾紅著橘色燈光的大龍,轉身望去山下每一個可以聚集人群的廣場,就像末日來襲前擁擠的樂園,歡天喜地的通宵達旦,天堂煉獄一線之隔。「原本不想跟大家湊熱鬧的,沒想到竟然陷入另一個夢魘,真的不知道要何去何從了。」那個夜晚,南說的那句「何去何從」不停在阿穆的腦海徘徊不去,「青少年哪吒」裡少年被困在冒著水泡的老國宅和鈴聲不停大作的電話交友中心,而現實的我們,畢業後忐忑不安的茫然懵懂,當兵時看不到未來的害怕恐懼,與社會初初交手時的畏縮退懼,依循社會對我們的安排,成長的陣痛,似乎沒有想像中容易面對。除了未來,愛情的世界也是一片模糊令人迷惘,每每想到他和南的情感,阿穆就覺得萬千愁緒難以釐清,不過他還是習慣著笑容告訴南,「所以的煩惱好像都是自找自的,還是別想太多,享受當下的快樂要緊,畢竟,我們完全不知道未來會何去何從。」

未來會何去何從呢?福和橋上微暈的月光,閃過落地的大窗,輕輕地爬過兩抹裸身的年輕軀體,午夜三時,一派平和,透著月暈只瞧見屋外大隊黑影來襲,在早秋涼爽的季節,喧鬧隨即打破寶藏巖停留在半世紀前特有的寧靜,門擊聲、棍棒聲、警哨聲、四面八方的各種銳利聲響,陸續唱名,一場荒謬狂想曲粉墨登場…

猛然驚醒,驚慌的眼神反射在剩下黑白電子訊號嘶沙作響的螢幕上,Rosetta都演完啦,無助而無力的很。南鈕下遙控器上的Power,頹然躺入滲濕汗味的沙發裡,嘴中喃喃著,「又三點了。」離開螢幕上失神的視線,南看著窗外下著雨視野迷濛的台北的夜晚,熨平的白襯衫孤獨地懸掛在屋內的一角,任隨城市特有悶熱的焚風擺弄,透著昏黃闌珊的夜燈,恰如兩抹重疊的身影孓然立於城市的盡頭,南手邊燃起的菸火,熾熱的火星迅速落下十層樓的黑暗中,安靜的街道上響起清脆的聲響。

望著炫然落下的火星,阿穆好久以前的聲音突然想起,『你知道嗎?人類的靈魂也是有重量的,你看這個E-Mail,上面說有人作過實驗,死掉的人在二十四小時內會少掉五百到一千公克,這就是人類靈魂的重量。』

『那人類腦袋裡的想法也有重量嗎?』

『這是當然的啊,你沒聽過質能不滅定律嗎,既然想像力都可以殺死人,那一定是有重量的。』

『所以…那我們的理想、願望還有感情,也都是有重量的』,南悠悠的嘆息聲好響亮,四面八方都呼應起哭號的憂傷,『好想,好想回去高雄看一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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