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30日 星期五

雨季(三)


掛在牆上中央的照片,戴著呢絨圓帽的男人牽著月姐和一兩歲的彼得,三人站在聶魯達咖啡館的招牌前,綠色的藤蔓恰如其分地裝飾背景,沿著紅色磚頭爬出鏡頭,夏天的光度難得不足,畫面暈黃成一種甜美的融合,右下角的時間顯示著二千年八月的第二天。男人離開台灣大學的教職後,在文風匯集的台大和師大之間,開了一家咖啡館,用阿根廷革命詩人的名字,聶魯達。月姐是南系上的直屬學姊,在南進入大學的第二年,月姐告訴南,她和教授墬入愛河,他們要離開學校這個面目虛假充滿鬥爭的擂台,實現心中積壓許久的某些夢想。1997年,月姐在她的畢業典禮上,左手拉著南,右手攬著教授,這張照片正擺在吧台上,照片下面一行文字寫著,『愛情,自由,和最後的一天』。隔日南帶著阿穆和幾個朋友,在桃園機場目送走頭戴白色玫瑰花環的月姐和身穿白色西裝的教授,笑臉盈盈的美麗眼眸,幸福暈染著記憶,南抱著淚眼撲朔的月姐,『學姊,對不起,我不應該再提這些事情的,對不起,但是…我真的好想在看看教授寫的那些文字,真的好想…』

『小悠,你一定要好好努力,聶魯達的事情已經過了,該結束的就應該讓它結束吧,是不是。』

說著這些話的同時,南似乎看到阿穆充滿血絲的雙眼,瞪大地看著他,用力地一字一句漫長地悍搖著南,『你不能這樣下去,你看你這幾個月的樣子,算是一個人嗎。這樣子生活到底有多少意義,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那時候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從來就沒有誰對誰錯,沒有人分的出究竟誰對誰錯,別再如此執著啊。這個年代,畢竟已經不同,你必須要試著在這個社會生活,儘管大部分的人還是依舊虛偽著一張面具,猩猩作假,但是這是生存的方式啊,你不能怪罪他們或討厭他們,你選擇在這個社會生存,就得放棄某些堅持。這個必然,就是人類歷史的真面目啊。』站在火車站前台開大樓的防火梯上,20層樓的視野總是被新光大樓排出的氣體感染著些許迷濛,七年前新建好的火車站人群來去一如故往,城市裡漂浮的塵埃,在南的視線中緩緩上升匯總成一股一股不安的情緒,流露不甘與憎憤,回憶如大堤崩潰流水湧出氾濫整個軀體,總統府廣場,燒火的天空,焚毀的旗幟,斷斷續續的口號『人民做主,總統下臺』、『民主自決,拒絕獨裁』和在人聲蒼促間,迅速地消失在驚恐及威嚇中。

七年來夜夜在夢中驚醒的重複影像。

『學姐,我對不起妳』南頹然地跪倒在月姐的面前,『這幾年來在外島流放監禁的日子,身體上的疲勞或是心靈上的禁錮,這都打倒不了我,但當我想起教授對我微笑和藹的臉孔,我…我就變成一隻面目醜惡的畸型野獸,瘋狂哭喊也永遠無法抑止心中潮湧的愧疚,一再一再撕裂靈魂,如今,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感情才是所謂的真實,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妳、彼得、阿穆或那些我們曾經的同伴。所有的思緒停留在那年發生的一切事物,就像被強迫暫停畫面的錄影機,每日每夜,我的眼睛只看的到面目猙獰的警察和失去勇氣的我的窩囊樣。』

『說,誰帶頭你們這群學生鬧事。』中正二分局裡,南低著頭不發一語,黑色的眼圈已然氾濫到顴骨上緣。

『嘴硬』,警察快速地甩動他手中的警棍,朝南的脖頸狠狠地敲了下去,南有如一只失了控的木偶,整個身體跌落在冰濕的水泥地板上,眼神無力地看著那張嗤牙咧嘴的陌生臉孔。逆光的視線中,母親著急害怕的聲音湧在耳邊,『小悠,這幾天有幾個警察跑來我們家問你的事情,你是不是也參加了那個示威,你要小心點啊,這幾天趕快回來南部,不要在到處亂跑。』外祖父在二二八事件中罹難,母親從小就在政治迫害中成長,從小到大,母親只叮嚀阿悠一件事情,『千萬別沾上政治的渾水,政治圈裡,沒有一個好東西。』當父親準備選舉議員時,母親拼了命的以死相脅,在母親準備好十幾瓶安眠藥之後,父親才忍痛放棄他自以為光明的政治幻想。九月二日,阿悠被一群警察從與阿穆同居的違章中拉出時,阿悠很清楚地看見母親憂傷的面孔,以及她一直以來敘述外祖母辛苦拉拔他們長大的經過。

站在南兩旁的警察把他抓上椅子,主拷的警察繼續詢問著,『說,你們的頭是不是就是那個姓聶的教授。』姓聶的教授?聶魯達咖啡館裡ChetBaker的小號聲音被混雜的人聲包圍著,總是顯得有點荒腔走調。『來,大家來敬教授和師母。』南很興奮地拉著月姐的手,故意將最後兩個字『師母』拉了長長的尾音,右手上盛滿著台灣啤酒的高腳杯高高被舉起,『今天教授邁向他人生的第二春,我們一起來恭禧他!』教授穿著白色襯衫,卡其色的吊帶褲,正如他在行銷策略課堂上一貫的打扮,一派悠閒讓人親近,學生總是喜歡在上課時和教授相互調侃『我是老聶,你們是一群不讀書的小孽』,老聶小孽此起彼落喊個不停。

酒過一巡之後,月姐暈紅的面頰浮著笑意,拉著南學起Chet Baker溫柔低吟的歌聲,而教授也拿起桌上的小提琴,『今天晚上大家就玩過通宵吧。』油黃的燈光下,Chet Baker的酷派爵士,沉浸幸福的男女,That old feeling緩緩響起。

『快說,到底是不是,你說了就可以放你出去了,快說。』決定走上街頭抗議的前一天晚上,南和幾個朋友約在教授的店裡,對於新任總統寡廉鮮恥、背叛人民的行徑,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莫不出言不遜,以瀉心頭之怒。『聽說對面老共的主席下禮拜還要來台灣。』,『真是狗屁,一想到我們被賣掉就很不爽。』,『明天我們教會裡的老師要去總統府抗議遊行。』『那我們一起去吧!』南說完這一句話,眼光搜巡座位上的朋友,大家都以點頭表示贊許,『那現在回去找人吧,台大那邊我和阿穆會去找,其他師大政大東吳就交給你們了。大學的最後一年,我們要讓野百合再盛開一次』

千萬別沾上政治的渾水,政治圈裡,沒有一個好東西。

『教授,明天我們要去抗議那個賣國賊,你要不要一起去』南抬頭看著吧台裡的教授,教授正和一歲出頭的小彼得嬉戲著,『你們這群血氣方剛的小鬼頭,如果明天我不也去鎮鎮你們,還真怕你們惹出什麼是非,等下順便問問你月姐,看她要不要一起去。』

鎮鎮你們…

『你再不說,還想挨揍呀。』一連串的影像,迅速地流過南的眼前,四歲時候母親生了弟弟,南拉著嬰兒的小手,笑著『我弟弟耶』;小學三年級寫給隔壁座位女生的情書被貼在公佈欄,男生愛女生羞羞羞,在家裡休學了半個月;國中二年級打斷同學的鼻樑,噴湧而出的鼻血、被老師擰著的耳朵和在同學家說了一下午對不起的媽媽;高中三年級安靜的教室裡,被同學緊緊抱著,『阿悠,我好喜歡你。』;大學二年級,落日時候鐵橋上的一群男女,手牽著手在兩小時之內,來回屏東高雄,高屏溪上的粼漓,跳躍著;大學三年級遇見阿穆,似曾相識的默契;月姐和教授的婚禮,第一次穿著伴郎禮服的驚慌失措;總統府前四散的人群,天空中亮著燒紅的爆炸。

厥然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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