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結束,屬於南方的小劇場節慶也放浪結束,連續兩年由南風劇場舉辦的「小劇場新浪潮」,一個躲在神秘黑盒子中,一群人與一群戲,頭底燈與黑布幕,一堆瘋子和一堆傻子,關於台前幕後的小劇場祭典,似乎再一次為南台灣劇場寒冷的冬天,捧了一爐微溫的花火,感染。
從2002年第一屆「小劇場新浪潮」的南北劇場串集之後,大致就確定了這個戲劇季的目標,以南方姿態觀察南北劇場的當代發展,以南方思維探索台灣劇場的學習經驗。然而透過這個戲劇季的活動,南方視野是否能就此建立與傳播,南方角度是否能就此學習獨創與成長,我們並無法直接評估其成效,但在南方劇團逐年減少演出劇碼的同時,我們是否應該重新省視所謂的南方好風光,如何安靜地或換種姿態聆聽南方土地與生命的滋養以及劇場間的關聯。尤其在整個台灣的文化政策與活動,幾乎以台北城為中心的發展趨勢,台北城的文化感官幾乎成為了另種文化全球化的殖民現象,席捲台灣各地,如果「小劇場新浪潮」沒有南方自己的聲音與生命的反芻,總歸一句也只是另個台北劇場的附庸信徒與殖民場域。
2002的新浪潮包括莎妹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動作」、河床的「汽油笑聲:一個人工制品」、河左岸的「從今而後─第二次重組」、外表坊的「早安夜車」以及南風的「迷情沙發」,主旋律幾乎都呈現出低迷性格的基調,不論是書寫身體與戲劇的即興、生命和死亡的界線、後中年情節的恐懼迷惘、戀人與友達的夢遊與幻想或是情慾和人體和空間的置換排列,各富其獨特的顏色,迷離動人。
然而這次劇碼的主題幾乎與2002年完全不同,不管是密獵者以翻譯劇本探討種族戰爭歧視與人性的「遠方沒有紀念日」,渥克和陳梅毛慣性批判政治與詼諧解放的「少林派武當派蘋果派還有兩個左派蔣經國與謝雪紅」,外表坊再一次荒謬喧嘩與嚴肅對話激發出的「獵殺Q1…GO」,南台灣另個新興劇團弄劇團即興搞怪重製拼湊莎士比亞悲劇的「馬諟嵐城」,以及南風以網路為媒介再次探索人性情慾充滿肢體與空間風格的「愛你無限上網」,五齣戲儘管內涵與主題各有不同,但不約而同都以比較貼近觀眾的姿態,展現出小劇場創意多面的神色面貌。
在這五齣戲當中,大概只有密獵者的「遠方沒有紀念日」以較為嚴肅的手法展現導演的企圖心,鴻鴻透過當代英國最重要的女性劇作家Caryl Churchill的「遠方」,三段式的劇本架構、三個角色穿梭其中,大量隱晦的文字與象徵的肢體手法,再現原著劇本關於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戰爭與政治災難。整齣戲在口白和氣氛的營造上,瀰漫著鴻鴻獨特濃厚的個人風格,以詩化的言語、精準的演技以及跨媒體的鋪陳,一場又一場的鬥爭與紛亂,憤怒和仇恨取代了親情與愛情,人類好勇鬥狠的天性,在近處在遠方在世界的任一角,大象與土耳其人,鳶尾花和哥倫比亞人,長鬚羚羊還有阿爾及利亞人,紀念日已然成為政治象徵分隔彼此,人類無心歡樂節日的慶典,是遠方沒有紀念日,還是我們再沒有紀念日。
Churchill的劇本敏感精準,是整齣戲除了王琄之外最引人注目的部分,以裝飾美麗的手編帽對比政治犯的死亡,以單純無知的工廠工人對比於血腥殘酷的死刑,再轉化成殺人遊戲裡流亡的殺人者,以及姨媽和丈夫間反覆的對話,暗示著人類世界的分裂和鬥爭,故事最後結束在女孩不知河水是敵是友,卻只能踏入水中,水由四面八方淹沒了她的腳踝,美麗的象徵如詩般將群眾的情緒凍結在女孩眼中的一點,這是關於遠方的故事,還是關於每個人的心底。
雖然有這麼出色的劇本作為架構,然而鴻鴻還是犯了他的老毛病,過多的裝飾反而使得整齣戲原本簡潔的氣氛遭到破壞,尤其幕間的投影畫面以及姨媽和丈夫關於族群與族群間的故事,累贅的言語修飾使整體節奏陷入難以拯救的地步,不耐氣氛蠢蠢欲動,而投影畫面裡的戰爭與求偶片段,更是打破觀眾享受此劇游離在寫實與虛構間作夢的樂趣,粗暴地展示導演的意念,也粗暴地將女孩的眼神拉回現實,原本層次豐富的結束點,竟變成投影光束底膚淺而簡陋的訊號與光點,殊為可惜浪費了一個好劇本。
至於陳梅毛的「少林派武當派蘋果派還有兩個左派蔣經國與謝雪紅」雖然也是關乎於政治與人性,但卻風格迥異,尤其是陳梅毛的編導,更是讓人讚賞渥克一貫以來玩弄批判視野和遊戲的風格以臻爐火純青地步。整齣戲透過蔣經國和謝雪紅兩個左派,手法荒謬卻卓然精準地詮釋出體制內與體制外的世界,尤其劇末有如導演個人獨白的少年記憶,更是鮮明地展現體制與生命的相互牽制和思芻。
對於這個作品,不管透過政治光譜的左派或右派,個人生命的省覺與選擇,技術與演員部門的呈現,或是直接以笑鬧荒謬視之,「少林派武當派蘋果派還有兩個左派蔣經國與謝雪紅」都是一部相當成熟精確的作品,也是近年少數能以簡單意念完整傳達複雜內涵的作品。尤其最後一幕,那無人可以吞食的左派,就在漸弱的燈光下,殘缺而孤零躺在四方桌上,無言的結果卻訴說更多關於島嶼人群和左派的故事,這是陳梅毛處理此類話題精采之處,笑聲與歡愉過後,襲捲而來的平靜中,有某種哭泣與悲憐的聲音,正響著。
關於結局的處理,南風楊瑾雯的「愛你無限上網」也有著同樣的結構與企圖。這部以馬桶和網路作為現實和虛構媒介的作品,延續楊瑾雯上部作品「迷情沙發」的主要調性,雖然整齣戲節奏輕盈不若前次沉重,然而在結局的處理,卻轉而虛構現實錯亂糾結,網路與真實世界破壞界線,被操弄者和操弄者掉落同個空間,被視者和視者相互對視,原本結構嚴謹的框界,開始解構與重新結構,就連觀眾也不得已被架困在封閉窒息的空間中。關於網路和真實世界的寓言崩解,鮮紅的投影布幕,主角跌落馬桶之上,留下屍身拖過痕記,故事嘎然終止,然而,真實世界的無限上網,劇場之外依舊追逐。
關於楊瑾雯的作品,你很難不被掩飾其中的女性情慾和女性權力所吸引,雖然以男性情色作家為表象,然而男人語句思想或者網路求愛,全是囈想女體歡愉女人情慾,或者在愛情公寓與理想國中,女人操弄男人形象塑造完美愛情,又或者拍賣愛情中女人對於愛情的獨立自信,一再破壞女性原有特質,也是新浪潮中唯一探索女性議題的作品,真誠自然而大膽。
另外關於偷窺片段,被視者與被視者與被視者間的空間關係,視者與被視者間的主題轉換,觀眾與視者與被視者間的主觀動態移轉,更是玩弄了劇場裡關於時間和空間,以及傳播中的攝者、被攝者和觀眾間的三角關係,雖然故事結構輕鬆簡單,但隱藏在劇情背後關於劇場、網路和真實世界的解構和被解構,是這齣戲裡最讓人玩味之處。
意識流般的切割劇情與畫面,表演和畫面在鋪陳、置換、交替與定格之間游移,華麗的影像投影和類舞蹈的肢體在黑暗中凝結成網路迷走中的電子訊號,輕盈的愛情幻想、狂謔的激情想像、痛快的短暫自慰,跨越性別光譜展現延續世紀末的網路迷失與焦慮。雖然整體文本與結構薄弱,但正也反應網路世界呈現的某種特質,關於人際和人際間,關於自我和自我間最單薄的connect與content。
如果身體也能解構成網路世界的某個訊號,那麼生命、愛情、孤獨以及狂想也將是大腦皮層裡的某個刻痕,以及視網模底下的某個聚點。於是,我們無限上網,享受解構與被解構著。
關於解構的技法,陳德安則是玩的更為盡興,「馬諟嵐城」重新組裝莎士比亞的悲劇故事「馬克白」、「哈姆雷特」以及「羅密歐與茱麗葉」,成了一齣魔幻詼諧的即興佳作,演員誇張自在的表演、瀰漫想像的舞台以及觀眾的娛樂參與,成了整部作品最突出之處。
陳德安似乎並沒有強烈的企圖心想透過「馬諟嵐城」訴說多大的理想與見解,純粹提供一個類遊樂園的空間,將演員、舞台、道具、服裝、燈光以及自己丟在空間裡,大玩即興創作之可能。也許片段中殘留著莎士比亞的詩句或意像,但也僅是浮光掠影,成為即興遊戲中部分的元素與能量,至於劇本的單調尤其後半場的脫序繁重,以及後半場演員和空間的停濘呆板,雖使得整齣戲有著頭重腳輕的缺憾,然而在演員出色的即興表演與觀眾的互動中,似乎劇情的嚴謹或空間的關係並非如此重要,劇場的另種形式與可觀性出現在馬諟嵐城,這個充滿歡笑迷幻而愉悅的夢幻城鎮。
至於李建常的「獵殺Q1…GO」,則是本次新浪潮中與「少林派武當派蘋果派還有兩個左派蔣經國與謝雪紅」堪稱結構內涵與各部門最為完整的作品,雖然「獵殺Q1…GO」是李建常五年前的舊作,改編後的主題仍無新意,然而看在對劇場存在熱情的觀眾眼中,卻是暮鼓晨鐘發人深省警語。
整部作品不停建立某種觀點,再反對這個觀點,然後建立反對建立反對,透過戲中戲與戲外戲的複雜形式,詮釋並批判台灣小劇場的現形記,並且以戲內戲劇作家(呂羿慧)與戲外戲劇作家(徐華謙的口白)後設對話的方式,以及對照於李建常五年前後劇本和表現手法的改變,整部作品除了明嘲暗諷小劇場界的百態之外,對於導演李建常本身更是另一種獨特迷人的戲劇體驗。尤其在結束時男演員大喊著「我要叫醒你!」,觀眾在驚訝之餘若是回顧整個作品,這整個作品正是李建常內心最大的吶喊,從序幕的笨殺手和聰明女劇作家,一直到落幕時男演員充滿生命力的爆發演出,主題雖是陳腔濫調,但在李建常和演員們的誠意表演中,心跳急速加快,身體顫抖難以使喚,有種熱情和理想卡在喉腔中,我們都染了,小劇場的特別癮。
這特別的癮癖,正是「小劇場新浪潮」出現的原因,也是新浪潮媒介南方觀眾的急性傳染病,然而這個小劇場傳染病是否能就此風行草偃急速在南台灣擴展蔓延,目前仍是一個大問號。尤其當南方劇場的黑盒子劇場將再次被迫關閉,小劇場表演空間逐漸消失,大劇場的票房令人失望,高雄地區的劇場活動急速萎縮,雖然劇場教育在南方已悄悄啟動,但是戲劇性學生社團卻陸續減少,再加上高雄地區總體經濟環境的問題以及藝文活動的質量失衡,再再都使得高雄地區在劇場藝術的推動上面臨相當大的阻礙。
一個「小劇場新浪潮」的戲劇季,是否就能馬上拉近南北劇場在創作上以及觀賞人口上的差距,我們無法如此樂觀。尤其透過這次南北串聯的劇場活動,我們更能清楚明顯地看到南方劇場在編劇人才上嚴重的缺乏,而且在演員的訓練上也出現問題,其中除了專業訓練機制之外,缺乏大量的演出機會以戲磨練演技也是一大問題。另外在戲劇觀賞人口的拓展上,南風雖然作了極大的努力在於行銷部分,但是缺乏政府、校園、企業等整體的配合下,總是流於單打獨鬥而難以區隔市場製造更大的觀看族群。
另外在詮釋南方觀點方面,陳德安的「馬諟嵐城」和楊瑾雯的「愛你無限上網」,並未明確展現出特屬於南方的文化內質,也似乎沒有企圖去探索特屬南方的戲劇元素,而以南方出發為主題的新浪潮活動,除了有效地推廣小劇場文化之外,也並無以土地的觀點思索小劇場和南方的關聯性。如果南方的劇團要在以台北城為主體發展的小劇場浪潮中,發展出獨特氣質與風貌,也許從土地開始面對人群,從心靈與環境間的反芻程序中,另一個小劇場新浪潮,會閃著耀眼光芒,等待再次放浪。
2004年1月13日 星期二
小劇場,放浪後─南方有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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